关于霍金的一切都是新闻。他在绝境病体下深藏的天才头脑;只有一块肌肉活动的脸上露出的孩童微笑;机器合成的声响带领人们追随他一同漫游宇宙最奇异的角落——人类与生俱来就对星空与时间充满迷恋。

人们惊艳于他出现在美式喜剧、科幻电影中，也追捧他出席的每一场公众演说，深受年轻人喜爱的网络游戏“科学家格斗”里，“霍金先生”将一驾轮椅使得出神入化。

在中国，他同样获得了超级明星般的礼遇。中文版《时间简史》出版后，他的几次来华访问都受到新闻界巨细无遗的报道——上一位有如此影响力的科学家只有爱因斯坦。

促成他首次来华的，是他唯一的中国学生吴忠超。这位比霍金小四岁的学者，1979年赴英国剑桥大学跟随霍金研习宇宙学，他们的师徒情谊延续了39年。吴忠超五次应霍金邀请访问剑桥，两度参加他的生日庆典，是唯一来自中国高校的代表。吴忠超也是霍金数次来华的牵线人、陪同与翻译，还是霍金一系列重要作品的中文译者。他见证了霍金从科学家到大众明星的过程，也察觉到霍金身体机能的不断变化。霍金的离世，让他陷入悲痛之中。吴忠超见证和记录了许多霍金的中国时刻。2002年，霍金在浙江大学演讲：“我们可能生活在更大空间的一张膜或它的表面上。”霍金的开场让台下3000名听众鸦雀无声。由语音合成器组成的声响在体育馆上空回荡，演讲台上是巨幅的宇宙星空背景，一束自上而下的纤细光线照亮了霍金瘦弱的身躯，在红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投射出淡淡的影子。“我们自以为生活在四维的空间里，但也许我们不过是高维空间事物的投影，就像闪烁的篝火在洞穴墙壁上的投影，但愿我们遇到的魔鬼也只不过是个影子。”

讲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衬托出台上人的孤独和无奈，因为他无法以任何姿态表达对中国听众的谢意。

正如人们所知，这位发表过惊世宇宙预言的坚强科学家已经停止了他的思考。

《后窗》：你在霍金75岁生日宴会上送的礼物是湖南双面刺绣，这也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，刺绣上的内容是什么，有怎样的寓意？

吴忠超：我在湘绣中留了两行字：黑洞辐射贯通量子引力信息，无边界律驱动宇宙无中生有。因为黑洞辐射和宇宙创新理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贡献。

《后窗》：事实上，霍金只比你年长4岁，学术之外，他对你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？

吴忠超：生活上对我照顾很多，比如我夫人来到伦敦，他亲自写信到外交部去办签证，帮了很大的忙。

《后窗》：在科学家的身份之外，霍金还是用勇气和幽默感应对艰难命运的杰出人物，你对他的勇气和幽默有何回忆？

吴忠超：是的，他非常勇敢，并且幽默。因为时间很久了，我曾经很细地描写过一篇记录他来到中国的文章叫《杭州七日》，里面有记载：

(十几个小时飞行)漫长旅途后的霍金显得非常的疲惫。这是我五年后再次见到他，心头仍然不免感到震撼，更不用说那些初次见到此场景的人们了。我走上前去对他说：“史蒂芬，欢迎你到中国来。”霍金神态寂寥，似乎还未从遥远的空间中醒来。此时，伊莱恩(霍金妻子)立即捉住我手，将我手放在他的手上。他的手很温和，并不僵硬，我想这就算我们握过手了。紧接着，我将东道主浙大和浙江政府驻沪代表一一介绍，霍金的嘴唇动了一动，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，表示了高兴和礼貌。霍金独自驱动轮椅向机场出口驶去。我们紧随其后，经过长途飞行之后，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辅助，体现了挑战命运的意志力。

(在记者招待会上)事实上，在限定的时间内，即使霍金预先准备，他最多也只能回答10个问题。如果他对每一个问题都要现场选词构句，再由机器进行语音合成，我再将此翻成中文，那招待会将会更加冗长。霍金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，当他回答问题时，他熟稔地以大拇指选着字，绝不忽略任何一个冠词，造出的每一个句子都力求完美无瑕。有时，从行文中我已能体会其全意，他仍然坚持敲完最后一个标点。

在场的八家媒体的问题大致都很得体，然而却没有一个问题是有关霍金研究的。记得其中的一道问题是：“你认为下个世纪最伟大的发现是什么?”霍金回答：“如果我知道的话，我就已经把它做出来了。”他一面说，一面看着我，露出孩子般顽皮的笑容，有一种小恶作剧后的得意。(节选自《杭州七日》)

《后窗》：1980年代，霍金是怎么注意到中国的科技界的？

吴忠超：在1980年代之前，中国尚未开放。霍金对中国学术界并不了解，他就来问我，到中国哪个大学讲学比较合适。我就跟他推荐我的母校中国科技大学，学校里的学生很年轻，很有热情，非常优秀。我后来把中国科技大学的邀请信交给他，并告诉他，怎么去中科大以及会遇到什么情形，最后他在1985年成行时，我已经离开剑桥了，就没有陪同，是一个护士和一个助手陪他去的。

《后窗》：1997年您曾试图与数所知名大学进行联络，邀请霍金再来中国，但因一些机构的想法不能符合霍金的心意，未能成行。霍金的心意是什么？

吴忠超：当时国内学术界比较浮躁，有些大学或者机构希望霍金能够提高他们的知名度。我感觉这个学术关系不是很好，这与他1985年到中国时已经截然不同，当时很纯粹，他们三个人从北京坐火车，自己就到合肥来了。因为那是在《时间简史》出版前，虽然在学术上，他在西方早已有了公认的地位。但中国学术界还不了解他，他当时还不是大众明星，在《时间简史》之后，他变成大众明星。

《后窗》：数次访华中，霍金对中国哪些方面最感兴趣，有无提及观察到的中国的变化？

吴忠超：霍金先生对中国的文化、风景和大众都很感兴趣，中国大众对他也很好奇。他到中国科技大学讲学，学生非常活跃，讲演时听众的热情回应让他感到高兴。当时就有记者问：“对照你1985年来华，中国在这17年里发生了什么变化?”霍金的回答是：“85年满街自行车，而现在是交通堵塞。”这是霍金从上海浦东到杭州的路途所见。

《后窗》：1988年下半年，你完成《时间简史》的翻译，1993年由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，中间延迟5年的原因是什么？

吴忠超：那时候中国没有开放，经济发展也不可同现在而语。国内没有版权意识，出一本书，是要征求原书作者或者原出版社的同意，否则就是侵权，这是国际惯例。西方也知道这种情况，对中国抱宽容态度。但对我来说，要坚持国际惯例。我想得到作者和原出版社同意，否则我们就无法和世界接轨，这是霍金先生为中国读者做的贡献，必须互相尊重。

《后窗》：霍金先生对此有过评价吗？是否预感到这本书将全球畅销？

吴忠超：他没有评价，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，从来没有问过我相关情况。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书会不会畅销，我本人是专业的翻译家，学术是非常美好的东西，一定要让更多的中国人了解科学最前沿的事物，没有其他目的。

《后窗》：当时翻译的困难在哪里，是否有遗憾之处？

吴忠超：翻译没有什么困难，就是比较匆忙，不是很从容，我自己在到处游学，不是很安定的状态，甚至手头没有一本大字典。我从2017年下半年开始重新校对《时间简史》，校对了半年，比翻译用时还多。中国语言在30年间发生了很多变化，我当时还使用了许多古汉语，现在的年轻人应该都感到陌生了。

《后窗》：你认为霍金能为世界留下的最核心的精神什么？

吴忠超：科学创造精神，勇往直前地探索真理的精神。

《后窗》：你觉得他留给中国的持续性影响可能是什么？

吴忠超：因为中国比较崇拜明星，另外还崇拜权威，但明星很快就没了，而学术精神的光芒是永远，他的光彩永远存在。

《后窗》：外媒报道，霍金的墓穴将在剑桥大学附近的“升天墓园”，你对这里有了解吗？

吴忠超：“升天墓园”非常有名，我去过好几回。不是很大的地方，很不起眼，不容易让人注意到，也没什么人去，但是树很多，爱丁顿和维特根斯坦都埋葬在那里，还有其他许多伟大人物，这是一个很高的荣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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